姚荷生教授出生于三世名醫之家,自立志“不為良相,便為良醫”,未及而立之年即已名噪省內,其行醫六十余載,學驗俱豐,曾任中華全國中醫學會理事,中華醫學會江西分會副會長,江西中醫學院院長、名譽院長,被恭稱為當代江西中醫之泰斗。下文是對他“學習祖國醫學之過程”的自傳摘要。文章所論觀點,看似平淡無奇,實乃先生歷經成敗的可貴經驗,對有志于繼承和發揚中醫特色的年輕后學,定有切實的借鑒作用。
姚荷生言:我家世業中醫,良師益友不乏其人,按說我學習祖國醫學應該是一帆風順、水到渠成的事;但是,我因立志不早,用心不專,以致學習過程中,雖然有過些收獲,還是走了不少彎路!據實寫來,或許對有志于斯道的青年會有一些幫助。
童年讀高小,曾因聽講國恥史而憤激填膺,以為不學機械(當時幼稚心靈實著眼于槍炮),決不能雪恥救國,作文明志,大有以此為終身奮斗目標之慨。年十四知識漸開,日常見伯、叔父以中醫活人,重病得救者感謝于長跪涕零。又以先父患傷寒真寒假熱癥甚危,延傳清江名老中醫謝雙湖先生會診,謝見其高熱面赤,煩躁不寐,但露手切脈時立即引被自覆,未免觸目驚心,及見其脈洪大而空,毅然斷為陰盛格陽無疑,急投姜附重劑,并預期夜半子時人睡,既而果然!高明如叔父姚國美,也不能不為其證論治的精確入微所折服。我當時親侍在側,更是對祖國醫學之精妙驚嘆不已,因而引起叔父與謝師的注意,并由謝師指點,改從清江名孝廉沈權樵老先生專攻古文,為日后學習中醫打好基礎,并一再啟迪我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于汝志何損哉了!”幸賴沈師循循善誘,歷數月而文風質變。年十八始正式從師學醫。
學醫之初,謝雙湖先生堅守陳修園《長沙方歌括勸讀十則》之誡,極力主張初學不宜龐雜,指定熟讀《傷寒論)、《金匱要略》《內經》《難經》,暫時不準涉獵他書。奈我年事已長,雖不敢妄廢苦讀,但對六經、六氣、經絡、臟腑、陰陽、標本從化以及營衛氣血等基本理論,迫切要求了解其所以然,不免偷閱各家有關論述,遇到不懂的地方,也不敢提出疑問,一味自求解答。于是終日紛紜,所追求的都不外理論解釋,謝師有時談到:“少陰提綱,乃包括寒熱兩大證,寒證則應脈微細而遲,熱證則應脈微細而數”;“濕溫證的或不大便,應知其言外之意有或大便反溏”;“臨床時曾視見結胸證“如柔痙狀”乃胸疼妨礙頭部轉側,并非項強使然,故曰如;“白虎加蒼術湯乃燥濕相兼的典型方劑”,等等。有關辨證論治的教導,當時雖亦知洗耳傾聽,卻不知其精義之所在。
年方二十學習告一段落,回家再從叔父姚國美學習,叔父命我侍診,發現我對普通感冒都不能診斷鑒別,通常使用的參蘇飲也不能應聲寫出,便當著病家斥我以“白大”(南昌俗語,白白長了這么大的意思);而我卻自命所學為經典、為基礎,時病、時方非我所計來強自寬解!叔父又默察我的用功方法,見我終日對理論解釋分依博采,尋章摘句,連篇累牘,大有“樂此不疲'之慨,又斥我以:“像你這樣用功方法,那里像在讀書,簡直像在著書呵?。⑽乙蔡谷皇苤?,不予置辯。
叔父見我執迷不悟,一時很難理喻,乃舍我而口試其門人程幼庵說:“你讀過《傷寒論》,知不知道大、小結胸具有些什么脈證!它們不同的地方在哪里?為什么會出現不同?應該采用什么治法?方藥有無不同?其所以不同又是什么道理?"程兄期期作答,一時未能扼要;我當時驟然聽到這一系列發病機理、證侯鑒別、治療原則、選方擇藥以及方理、藥理的問話,也不免暗自驚慌,覺得對答不來!因思:“這正屬于經典《傷寒論》的范圍,是我應該研究得比較清楚的問題呀!怎么會驚慌失措到如此地步呢???"這才覺悟到,空談理論,無補實際,必須及早回頭,注意“學以致用”!幸加過去在東翻西閱當中曾留意到《醫訣串解》等區分證治的書籍,雖然未必能圓滿解答上述一貫到底的問話,當不失為有力的參考。于是根據自己對《傷寒論〉的學習體會,試以六經主證、變證、兼證(含合?。┺D屬證(并?。榫V,以六氣、表里、虛實為目,分別羅列其脈證、病因、病機、治法、方藥,遇有《論》中病例不足時,則另取材于《金匱》、《溫病》病例之較明顯者以補充之。這樣才對理論結合,臨床初步有了一些比較系統的認識,并進一步覺悟到:中醫的生理病理原來大多是根據人身正常與異常的實際體會,結合觀察到自然界的常變現象比類推論而得的一一所謂“萬物靜觀皆自得”者,如果脫離臨床,即將無法驗證,這就是叔父之所以千方百計引導我走向理論緊密結合“辦證論治”正規途徑的苦衷!
兩年后,叔父以《六經各有主證,試評其義》命題,文程兄與我分別作出論文,亦有意把我的論文留待謝師評改,謝師認為我對中醫已有比較明白的認識,面許以后已可縱覽群書而不致面對眾說紛紜歧途莫辦!適(1931年)江西神州國醫學會力促叔父出山,創辦國醫專修院(軛于當道偏見,后改名江西中醫專門學校)并兼任《病理學》、《診斷治療學》教員,叔父命我一面投考該院本科(預科未讀),一面協助編寫講義,正好得到縱覽群書的機會,面對各家論點,往往會聯想到《傷寒論》作一貫的理解,因而悟到中醫學說盡管千差萬別,甚至如傷寒、溫病、雜病、內傷虛證還有各承家技的門戶之爭,不過是受到歷史條件的限制,因人、因事、因時、因地不同而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討論問題罷了,并不是根本上有什么不可統一的矛盾。如果能下定決心,客觀地全面地分類捜集整理,綜合探討其短長,寫出教材不但不會引導后學出主人奴,反可以從他們的爭論中得出相互補充、漸瑧全面的效果。
自此對書本知識好像產生了些豁然貫通的快感(在祖國醫學未經全面分類系統整理,很少循序漸進的完整教材,只有依靠多讀深思、觸類旁通的情況之下所產生的模糊感覺)以后,才對臨床躍躍欲試,自知方藥不熟,很難滿足應用要求,不得不遵照叔父明訓,一面分類編輯《藥用專長》,一面要求程幼庵兄挑選名方編歌熟讀。惜當時程兄因經謝師啟發,正向醫學經典加工補課,對我的要求應允幫助,卻力勸我少分心于方藥,使我至今都感到掌握名方不多,有如著棋臨陣棋譜不熟之苦!俗語說:“初剃頭就碰上連邊胡子”,在我單獨臨床的第一天,確曾有過這樣不愉快的遭遇,至今印象猶新:1935年冬,我舅父戴某貧困久病,邀我前往診治,我因為第一次單獨臨床,喜恨交加,通過嚴密診察,發現他削瘦神疲,脘腹痞硬,毫無食欲,便秘而無所苦,長期低熱,午后較甚,每當熱盛之前,自覺微寒如瘧,舌質黯淡、苔灰白粗糙,脈細弦而緊,斷為土敗木賊,預后欠佳!擬用小柴胡而慮黨參力薄,擬贈高麗參而未敢逕投,返校皆質之叔父,叔父嗤我神經過敏,命駕親往復査,結果認為診治無誤,喜而歸告嬸母(我九歲喪母,素賴大家庭尤其是叔父母照顧教育)說:“這人病居然被荷生看準了哩!”歷三日而戴舅果逝。喪葬剛剛辦完,外祖母又以病告,證如舅父而較輕但年高精神恍惚,脈細無根,急求叔父與謝師前住搶救,經重用獨參,一度神清氣爽次早又安然死去。令人頹喪至極而心有未甘。
次年春,我家保姆突患高燒微惡風寒,牙齦腫痛劇烈,徹夜呻吟不寐,便秘尿赤,舌紅苔黃厚,脈浮滑數。我診斷為太陽陽明風溫為病,擬與大劑銀翹散加玄參、玄明粉,取決叔父,蒙囑原方加僵蠶祛風消腫,一劑而痊,私心少慰!緊接著以麻、桂、九味羌活等方治愈不同類型的流感,尤其秋季服務于俗民義診所時經治其鄰近一婦人,頭痛劇烈,舌赤,煩躁易怒,一見而疑為肝風挾火之龍膽瀉肝癥;及至仔細觀察,發現脈細弦弱不靜,舌質與苔均無顯著變化,天未大涼而身披棉被,時而自己拉緊,時而撩擾又欲棄去,詢知心悸口渴而喜熱飲,通過反復斟酌診斷為厥陰寒熱錯雜,擬投烏梅丸加吳萸、川芎而未敢自信,囑病家持案從數就正叔父,叔父亦未敢立決,隨病家來所就診,同意原方照服,一劑而病大減,三劑而廖。自此聲譽漸播,嬸母聞之,再以“荷生的技術究竟怎樣"探詢叔父,叔父慨然答曰:“我出手(臨床)太早(18歲),一面看病,一面摸索;荷生卻是摸索得比較清楚之后才看病的呀!”
我聽到叔父這種評語,當然非常高興!但立即轉念到,我學醫雖近十年,而用其所學只是開頭!所謂“摸索得比較清楚”,不過是指我對書本知識自經師長指點以后,有了一點比較系統的模糊認識,不致完全“臨證茫然”罷了!即以書本知識而言,祖國醫學文獻號稱萬種!究竟讀過多少?其中獨立論點記得多少?已經大成問題!運用過多少?驗證如何?那就更談不到!何況祖國醫學限于歷史條件,臨床時全靠直覺感官收集患者病因干擾機體的異?,F象(信息);即所謂“有諸內,必形諸外”的癥狀,綜合分析其是否符合病因(包括六淫、七情、痰、水、瘀、蟲、中毒、外傷、饑飽、勞逸等)特性,干擾機體某部(包括臟腑、經脈、器官等)生理功能(包括營衛、氣血、津液、精神),以致影響整體,產生陰、陽、寒、熱、表、里(包括上、中、下)、虛、實各有偏差的病理變態,其間規律,厘然不容少混,如果發現不符之處,必有待于門診的“問所當問”地反復迫求;一定要達到對病機全部解釋得通,才能初步得出比較合理與近是的結論(診斷),而后針對病情發展的輕重緩急,采取補偏救弊、因勢利導的對策(治法、戰略),選方擇藥(戰術、陣容、兵種),以求取得“知所自來,明所自去”的預期效果(全程預后與階段預后)。像這樣真正符合祖國醫學“辨證論治”的正規要求,我都能隨時掌握,不致發生大的偏差嗎?敢于面對現實嚴格考驗自己嗎?于是根據上述項目,制訂合乎中醫需要的病歷記錄表格,對四診突出審問所得,對診斷把病名列于附屬地位(中醫病名尚未統一,柯氏更謂:“但當于六經中求根本,不當于病名上尋枝節”),而于效果項,則有意分為“預測”與“事實”兩欄,分別于每次治療前后記載其癥狀的應有變化是否相符,以便從鐵的事實當中考察自己運用祖國醫學理論指導實踐的符合程度如何?也就是自己學術水平究竟如何?當然治療過程中難免受到氣候、情緒、飲食、起居等過度失常的影響,但如果對發病規律了如指掌的話,還是可以事先相對地估計到一些的(在吉安經治傅氏女就發生過沒有估計到足以反證的突出事例)。
嚴格執行之初,每遇病機(病因、病位所形成的機轉,下同)比較單純的病例以外感時病為多,填表就比較順利,預后符合事實的也較多;如果病機比較復雜一以內傷雜病為多,填表就煞費斟酌,預測與事實也就很難相符,甚至如邪正混為一家、寒熱虛實疑似太大,那就簡直有些茫無所措!深深體會到古人所謂“書到用時方很少"中“恨”字的真實意味!幸賴叔父及時提醒說:“這正是長進過程中的應有現象呀!并且還將不斷出現的哩!正應該利用它逼著自己不斷學習與思考,オ符合“做到老、學到老”的精神!欲速則不達,焦急煩惱有何用呵?。⑦@才不得不耐心堅持約達三年以上。無奈家累日增,診務漸忙,不能不以謀生為重而被迫停止,就連原有的材料也因抗戰轉徙流離而全都丟失!戰后又以診務、家務、會(學會)務百廢待興,始終無法認真恢復!好在習慣已成自然,至今每遇病人,都會無形中或多或少地按照這些要求操作下去,才不斷嘗到一些活學活用經典著作取到預期效果的甜頭一一如以葛根芩連湯治療鼻炎之屬于陽明風熱者,以當歸四逆湯加減治療關節炎之屬于血虧風濕者,以葶藶大棗瀉肺湯加射于、杏仁等治療小兒百日咳、哮喘之屬于熱飲犯肺者等,都經常使用,獲得比較廣泛或根治的療效,尤其是對急傳病變,如腸傷寒、乙腦等,敢于純用祖國醫學“辦證論治”方法取得較好療效,幾乎為中西醫所默認,正因為理論指導臨床運用得較熟(當然不懂得運用的還很多),無論講課或偶爾發表論文大多比較能夠互相舉例、互相發揮,解放后竟因此項僥幸獲得省稱“第一”,部稱“專家的專家",當然對這種過獎、過譽,從不敢以此自信、自夸;不過在臨床方面有人作過“問得較詳,自然誤診較少”,在為文或講學方面有人作過“言之有物”、“邏輯性強”、“所講的都是自己從實際中得出的見解"(當然“問得羅嗦”、“水平不高”“強作解人”也不是沒有人在)等評語,倒似乎有點播著癢處。
(編輯:萬大成 編審:夏先鋒)
[投稿郵箱:1395111056@qq.com,微信:WDC18282660357]
投稿郵箱:1395111056@qq.com 372707850@qq.com 編輯部電話:18282660357 廣告招商電話:13086393462
總部地址:中國 重慶市沙坪壩區天城路10號附1號